岷江有多少次改道,程家嘴知道,但岷江从不改名。多少船驶过,有的从不返回,江水万里送行舟,水流走了,江还在!
渐进黄昏,翠竹掩映的程家嘴,几幢白色的楼房,几间斜斜的老屋,只是不见了旧时的炊烟,显得宁静而从容。走过慈竹林中湿润的村道,在旧岷江河床的前方,亮汪汪的岷江如一幅长轴山水,时而闪着波光,时而被江岸的竹笼树遮,时而浩浩荡荡尽情铺展开来,从眼前奔涌而过。江对岸青色的山峰如笔架、如馒头、如悄然打座的罗汉,那红墙黛瓦后面的深山谷里,那叫慈姥峰的后面,藏着看不见的中岩书院。岷江的改道在程家嘴外又堆出了一座长岛,西岸,程家嘴南端思蒙河缓缓地流入岷江,安静而专注的融入岷江,让思蒙河边那个叫瑞峰的古镇,渐渐在山色和薄雾的隔离下,显得蒙胧而轻盈……
东临岷江,南面是从眉山流下的思蒙河,一个半岛,一段旧河床,几条内河,滋润了这一片绿地,也包裹着这一个叫程家嘴的地方。
程家嘴,平凡得如同岷江岸边的一粒砂,在岁月的沧海桑田中,几乎要湮灭得无影无踪,而最终被人遗忘。程家嘴,却因为哺育了一位女人,而历经岁月磨洗,在千年后依然闪烁出金子般的光芒,哪怕只是一粒沙金!
她是村中程家的小姐,在这片江边的翠竹林里生长,在江滩上阡陌纵横的桑林、稻田间生长,在她父亲耕读传家的家教中读书习文,采桑织锦,嫁到丈夫家后,她叫程夫人。
叩访程夫人,我在冬季的黄昏走进了程家嘴。
岷江在成都平原上,无疑是柔情的,母性的化身。水润万物,一个一个的冲积扇,让岷江两岸土肥水美,桑绿蚕肥,稻黄果香。水载行舟,一站是城乡物资交换的码头,一驿是山区和平坝物资对换的闹市,一关是盐道的威严和茶市丝市的热闹,一帆是宦游的举子赴京的踌躇满志,一舟是晚归的渔郎唱响的歌谣。在青神这一段,更因江面开阔,水平如镜,倒映东岸的古刹与西岸的竹林,倒映白天的云彩和夜晚的月亮,自唐代,便有个美得透明的名字:玻璃江。玻璃江边的半岛,鱼米之乡的程家嘴,稻桑相间,水旱从人,四季旺收。涉江于东山采瑞草,归来船上数青峰,思蒙河下方的刘家场被人改成了瑞峰场。又一年,程家人出资,在思蒙河上架起了一坐平桥;以竹编篓,填之岷江砂石为桥墩,以慈姥山上的松木为桥身,以程家嘴柔软的糯谷草塞缝子,以岷江边的沙土平桥面。从此,推车牵牛者,挑担男子,背孺妇人,皆从容过平桥去瑞峰赶场、访亲、看端午龙舟会、赏元宵牛儿灯舞。程夫人少女时走过的这座平桥,多年后被她的轼儿和女媳作为爱情的风景,那个后来成为北宋政治明星和文化巨星的轼儿,把那座桥命名为瑞草桥。
程家嘴家家养蚕,下江十几里便是汉阳驿,拥有当时四川最大的蚕茧交易市场。岷江岸边的茧子大,色泽纯净,丝素高,抗拉力强,“嘉定大绸汉阳丝”,是指要选好的茧和丝,都要到汉阳来。程夫人少女时代,白天摘桑养蚕,夜里灯下读书,家境殷实的少女,门当户对的婚姻再次改变了她的人生。眉山城中的苏序托媒向程家求亲,于是有一天,程家小姐泪别程家嘴,在锁呐声中被迎娶进了眉山纱榖巷苏家,成为苏洵的妻子,成了“程夫人”。
程家嘴过思蒙河,有一段堤叫晒网坝,那是瑞峰场打鱼人的天堂,每每在江上闯荡了三、四天,便将鱼网沿晒网坝撑开来,老渔夫们在这里补网、凉网,年轻人将鱼都送到瑞峰场去了,等那成都上游行来的商船,在这里卸了货,装上火把柴,装上东山大米、汉阳花生,在尾舱里关进那岷江特有的河鱼:清波、白甲、河鲢、红鲤鱼。而一到五月季节,晒网坝上就摆出了一只只龙舟,岷江两岸的水上汉子每年必须参加的瑞峰龙舟会,是当时的民间狂欢盛会。
少女时代的程夫人,也会为龙舟会的来临而激动的,每当一排排白得耀眼、红得逼人的龙舟沿晒网坝摆开,有人用桐油石灰修补船洞,有人用桐油刷遍船身,有木匠为船安龙首,有画匠为船勾鱼鳞,程夫人就会跑回家中,看院子里的黄桷兰要开没有,夜里就会把院中含苞的栀子花摘下来,用一只瓷盘装点清水,瞒了父母和众人,将偷摘的栀子花苞浸在瓷盘里,悄悄放在床头,等她第二天一早醒来,已是满屋的清香,那白如玉的栀子花已灿然开放,如同少女盼望幸福的笑靥。
瑞峰,从西魏时建青神县,那是县城所在地。到唐代,县城才从这热闹的水码头搬走,瑞峰人不急不躁,街上赶场依旧,中岩烧香拜佛依旧,只有端午节的龙舟会改到了大端午,即农历五月十五。瑞峰渡,从思蒙河水口出来,到嬨姥溪这一段,江面更加开阔,东山数峰如黛,从家里出来,江水就在眼前,有白帆片片,沙鸥数点,听得到对岸中岩寺上寺的钟声,天晴,还看得见南面峨眉山的山峰。最热闹的也就在大端阳了: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农桑已忙完,秧子上了坎,桑绿蚕肥,麦子进仓,是一年一度赛龙舟的日子。那时,江两岸人头攒动,人人胸前不分男女,都挂上了一串串散发清香的黄桷兰,男孩子脸上、额上是雄黄酒抹出的红色符纹;瑞峰街上酒旗招展,码头也彩幡轻舞,从那铺在地上一片青绿的陈艾、菖蒲摊上挤过去,江里数十只龙舟已是呐喊阵阵,鼓声咚咚,如飞鱼,如苍鹰,如箭、如梭,在两岸喝彩声中,那些精壮汉子齐齐划船的手,挥着大板的挠片,使船几乎飞起来。这里的习俗,嫁出去的女,每逢端午节,必须和丈夫一道,携了子女,回娘家省亲,娘家人痛女,惜孙,天伦之乐融融。临别时,还必须给回来做“客”的女婿送一把花伞,由女儿一家人撑着,忍住舍不得爹娘的泪水,又随丈夫回到她应该回去的那个家。
苏家祖上有田产,在纱榖巷也有自己的一点小产业。但是苏序好酒善饮,又慷慨大方,曾在荒年开仓散粮。苏洵之上有两个哥哥,一心游学求取功名,苏洵则游而不学,喜欢趁年轻到处走,支出如此之大,家境也只有中等。程夫人嫁入苏家后,就担起了苏家内保生计外助游学的担子,到长子苏轼降临,以及次子苏辙出生,苏洵仍然“游荡不学”。为人妻、为人母,程夫人是在平静中坚守着一份责任,她曾对丈夫有所失望而“不乐”,但对长子的教育让她找到了自己坚守的那份高尚。苏轼6岁入私塾,到他8岁时,程夫人已开始给他讲《后汉书》了,经史子集,这应是“史”的教育阶段了。有一天讲到了《后汉书?范滂传》:后汉时朝政不修,政权落入阉宦之手,当时书生儒士开始反抗这种阉官统治,有个叫范滂的青年学者,为此舍生取义,与母亲诀别慨然赴死,但又难舍亲情,范滂母亲以广阔的胸襟反而安慰范滂“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有何恨!”苏轼听后,问程夫人:“我长大后做范滂这样为国家舍命的人,你愿不愿呢?”程夫人豪迈地回答:“你若能做范滂,难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教育,竞从33岁即赴国难的范滂开始,对苏轼今后的为政观为民观,打上了深刻的烙印。有趣的是,当丈夫苏洵“二十七,始发奋”,向程夫人表示“今犹可学”但又怕“学且废生”时,程夫人反而淡然了,她要求丈夫不要“因我而学”,并慷然表示:“你若有志学习,困于生计上的一切事务苦累我都能承受。”事实也的确如此。程夫人嫁入苏家后,卖掉了自己的陪嫁,在苏家“数破其业,厄于饥寒”的境况中,于26岁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到苏轼、苏辙相继出生,苏洵外出游历时,程夫人在纱榖巷蚕市一条街上,毅然以临街的店面作为商铺,凭她在程家嘴养蚕育茧,缫丝积下的经验,经营起了丝帛商店,并大胆雇请了两名伙计“熨帛”,店后则安排一家人居住和生活,竞先搞起了“前店后家”的两兼顾模式。待丝帛店赚了钱后,程夫人又投资购置土地,收取地租,不但维持了一家的生活所需,而且让丈夫苏洵、长子苏轼、次子苏辙能有足够的盘缠,游学成都、乐山、求学中岩书院,并进京考举。苏门三父子游历遍布当时半个中国,车船食宿,诗酒唱和,一应开销皆取自家中,应是一笔不小的支出!纱榖巷老宅也有钱搞了维修、整治翻新,苏家庭院扩大到五亩多地盘。程夫人主持家事十年,苏家“遂为富家”。这段“教子以学”、“劝夫以进”、“持家以富”的历史,点点滴滴散落在她丈夫、儿子和后人的文章中,如果一羽一片连缀起来,一个伟大的女性,有爱有恨、有胆有识、有智有谋的程夫人,将会让今天屏幕上的中外“励志片”黯然失色!
程夫人一生深爱的丈夫和儿子,苏洵、苏轼、苏辙在求取功名中辗转半个中国,终于名震汴京,就在苏轼、苏辙金榜题名时老家却传来噩耗,程夫人因病去世!
也许她至死不知道两个儿子双双高中!
苏轼、苏辙只得按宋朝之律“丁忧“,息职还乡守孝!这样的人生成就与丧母之痛,苏轼经历的起伏太大,他后来面对荣辱兴衰有了足够的平稳与从容,大约也和这个经历有关吧!
苏洵含泪写了《祭妻文》:“昔余少年,游荡不学;我知子心,忧我泯灭。”对年轻辞家,功名不成而忏悔,希望死后将程夫人的坟“凿为二室,期与子同”,对自己内失良朋痛惜万分,表明“不日来归”!
司马光感其贤淑慧敏,为她作《程夫人墓志铭》,高度评价她“柔顺足以睦其族,智能足以齐其家,斯已贤矣,况如夫人能开发辅导,成就其夫、子,使皆以文学显重于天下,非识虑高远,能如是乎?”
约十年后,苏轼之妻王弗病逝,苏洵对苏轼说:“汝当于汝母坟莹旁葬之。”在政治的风口浪尖拼搏的苏轼、苏辙,次年又遭亡父之痛,兄弟俩辗转七个月,一船双棺,给已在九泉的程夫人送回了丈夫和长媳,让她们聚首在老家。而一场影响北宋政治的巨大漩涡,正在酝酿之中,苏轼、苏辙给亡母送回了她的丈夫和儿媳,兄弟俩从此未能返回家乡!
这,是命运?是宿命?
多少人从岁月的长河里走了,有的人却从来没有走出人们的记忆,一代又一代。站在程家嘴,面对岷江,江流依然,迟归的白鹭从远处排成行,在暮色渐浓的江上,从那已溶或写意画的嬨姥峰前,时断时续地飞过,如同漫长而散乱的历史,将渐渐淡出今人的视线。
程夫人是见过这些白鹭的吧,在她的少女时代,在她作为程夫人,携了苏轼、苏辙回娘家省亲时,在她离开程家嘴而陷入苏家为生计、为学业的操持劳累中,那群故乡的白鹭也会进入她的梦中?
岷江,是母亲身边的河,江水送出去的苏轼,常忆“吾家江水初发源”,常呤“相望六十里,共饮玻璃江”,常叹“归来瑞草桥也路,独游还佩平生壶。”忆江即是忆家,没有母亲的人哪还有家呢?
母亲,就是一条河!
她已经走进中国历史的一页了,就尊她“苏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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