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进师专
我1978年高中毕业,兴致勃勃地参加了高考,却与大学失之交臂。次年,养父刚退休,不顾我们的反对把我拉到了县劳动局,办理了“接班”手续。养父是抗日出川的老兵,在税务局退休,我的“班”却接到了德兴县水电管理所,当上了锻工班的学徒。
学徒生涯把一只20多斤重的铁榔头放在了我17岁的肩膀上。我开始抡起铁榔头配合师傅的小钉锤,敲打那出炉的铁条圆钢,背着四十多斤电焊条和乙块爬上一座座高山,为全县3.5万伏电线改造焊避雷脚线,在烈日下一手拿面罩一手执焊枪,在师傅指导下焊接电杆上用的包箍,一小时下来,皮手套能倒出水来……
但我的工具袋里随时都装着高考复习资料,休息时,师傅抽烟,民工们讲笑话,我就躺在草丛里看书,师傅一喊开工,我就放下书本举起工具。师傅摇摇头,感叹道:“小邵,我这小庙里留不住你啊!”师傅是浙江永康人,有一手好的扳金技术,明里暗里的照顾我。我不忍心让他一个人拖10来个民工出野外作业,直到高考前一个星期,我才在师傅劝说下请了一个星期假。考了三天,第四天就上班了。由于心里不踏实,师傅问我考的如何,我就摇头,师傅就开始教我喝酒了,师娘也经常做了好菜在门口等我们。酒喝了,又上班,开钻床、割铁板、焊铁箍……
高考成绩下来了,我在五个志愿栏里写的是同一所学校:上饶师专!
幸运的是,我被上饶师专录取了!
草创时期
从德兴到上饶,79年的客车票是2.6元,算下来也有约100公里路程,且全是山路弯道。我下午一点上车,到上饶客车站已是五点过。当我一眼看到车站院坝里有“上饶师专新生接待点”的红色横幅,我的心象三十年代的青年奔向了延安,热血涌动,把被子脸盆和一网篼杯碗用具和杉木箱子叠在一起,双手提起箱子快速地走到了那横幅下面。来接站的是七七级的师兄,又有些和我一样的新生从不同的客车里下来,聚集在一起,互相问候着,我是应届生,一个人也不认识,但大家都十分亲切,到六点了仍不见车来,我们便交替着出站去吃晚饭。
八点钟,校车终于来了。大家潮水般涌过去,男生们爬上车顶安放大件行李,师兄们维持着招呼着,直到挤满了一车人,车终于向着母校启动了。车上坐满了人,过道里也站满了人。此时,上饶市的夜色中华灯初放,有幸靠窗坐了的同学就连声赞叹眼前美景,车子出市区过信江大桥,江岸水中,灯火闪耀,有个波阳口音的男声感慨地说:“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啊!”引起车里轰的一阵大笑。
校车平稳地驶出了上饶市,经水南街,向北,又过了一座大桥,开始进入乡村,行道树代替了路灯,宁静代替了喧嚣。我的心却跳得更快了,因为前方那渐渐亮起的一片,那个叫上饶师专的地方,将成为我人生新的起点,梦开始的地方。
车子拐进了一条整洁的水泥路,又过了一个高大的校门,终于在一幢红色的大楼前停了。接我们的师兄招呼大家,怎么报道,我早忘了车顶的箱子被子网篼,提着书包就迈进了人声鼎沸的大楼门厅,在耀眼的灯光下我找到了“中文科”的牌子,挤上去,递上录取通知书,填表,领饭菜票,和一个写了住宿点的纸条,周围是普通话、上饶话、上海话和一些听不懂的方言,和涌进来挤出去的青春身影,整个门厅象一个指挥部又象一个菜市场,我注册完成,虽是秋夜却已满头大汗,才出来走下台阶,寻找校车停下御放行李的地方,这里又是一番热闹,有人找不到自己的行李而东奔西跳,有人拿错了行李又找不到而大声呼喊。我的杉木箱铁环上是拴了红布条的,写了我的名字,被子是用绿塑料布包裹的,箱子找到了,这时一个身材硕长的男生,提着我的被盖网篼喊我的名字,我上前接了,连声说谢,再一看竟是在德兴县委食堂见过的上海知青,忙说:“你是德兴来的?”他取下了眼镜,轻脆地说:“对呀,我在德兴工作过,七九级中文科的,叫汤勤福。”听说我也是中文科的,就帮我提着被盖,回头又招呼道:“七九级中文(二)班的男生都跟我去宿舍!”那个在车上抒情的波阳口音的同学也来了,他叫陶跃生。
住宿单上写的是“化学楼底楼”。到了宿舍门口,我们在寝室门口就停滞了。这分明是一间教室,沿墙摆了一圈双层木板床,中间象搭舞台式的又连着拼了十多张双层床。大大小小的各种彩色厢子行李把仅有的通道几乎堵死,先来的同学有的在上铺就着昏黄的灯光整理衣服书籍,有的还在铺床,还有的揣着脸盆出来找水,又有人拎着一桶水回来;下铺的有人打着电筒写日记,还有三十多岁的同学在抽烟。
这时有个声音响起来:同学们,把厢子尽量往床脚放,新来的同学赶紧找好床,先安顿下来!“声音慢条斯理,接着就走到了门口,他很高,穿一件工作服,约三十岁了,但人很精神,笑着把我们招呼进去。
他自我介绍饶鉴,来自万年,当过兵。万年来的同学马上和他用万年话交流起来。
我选了个上铺,一因清静,二喜欢攀爬,草草安顿下,半夜里让下铺一个老头子模样的人几次惊醒,他做恶梦了,是来自广丰的程梦奇。
第二天早上,一位文质彬彬的老师走进寝室,热情地叫道:“同学们好!”乱纷纷的寝室一下安静了,他自我介绍:“我叫施奋勤,是你们的班主任!”大家鼓掌,施老师一句一顿说:“同学们,我们中文科七九级(二)班的54名男同学今天挤在一起,我们要团结、互助、友爱!再说,你们现在的条件,可比我在这里读师范里好多了!是吧,薛良!”施老师的目光转向墙角那个上铺,上铺叫薛良的回答道:“是的啦!好多了!”明显的上海口音,戴眼镜,头发三七开,显得儒雅而书卷气,他在这里读过师范,是从上饶市二中当老师考进来的,施老师又喊饶鉴,说:“他是党员,退伍军人,是你们的班长!”
1979年,是中国进入全面复兴的激情年代,而对于上饶师专,这块浸透了方志敏等革命烈士鲜血的赣东北土地的最高学府,则还只是草创时期。
校园的格局是简单的:一条中轴线,串起教学大楼也是行政大楼和广播室,篮球场、礼堂兼食堂和足球场,还挂着锅炉房、小卖部,左侧是化学楼,水井水塔,教师宿舍,医务室,在它和职工宿舍之间的空地,成了露天电影院,并排的是简易棚式的第二学生食堂,木工房改装的女生宿舍,右侧物理楼还没修,有排学生宿舍,教工宿舍,女生宿舍,后面是教授楼;一条正在开挖的人工河横向流过教学楼。在这些五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分批建起的高高低低的房子之间,除了道路和球场,几乎全是野草丛生的田地,我们的教室有幸安排在主教学楼2楼上,晚自习时靠窗而望,教学楼如草地上的一座木屋,又如波浪中的一艘船。
我们班最严峻的问题是寝室,一学期后我们从弥漫着化学味的大寝室搬到了门卫室后面的小平房,面对一片农田。两排小平房减轻了拥挤,也有30人一间,夜里要关门,总要大声问“还有谁没回来”!就有人叫“没回来的请举手!”关灯,还不能关门,于是有了窃窃的卧谈会,吵醒了别人,又有些同学,从收音机进步到录音机,放起了邓丽君充满柔情的歌声。一年后又搬到了水塔后面的新宿舍楼,一间8人,但也窄得只能摆下四张双层床,更拥挤的是洗漱间和厕所,又因时常停水,夏天人人都得用铁桶到水井边提水,不少同学方法不当不是断了绳子就是提勾脱落,一个个水桶滚入井中,洗澡的男生黄昏时便霸占了整个水井,穿着条短裤在井边洗澡,换裤子时躲到小塔后面去,佯装找东西而见机换裤子,都被宿舍楼上别的男同学看见发出警告,吓得提了裤子不知所措。三年级,我们又第4次搬了宿舍。
成长的年纪,能吃、盼吃、又怕吃。
那个简易工棚的食堂,没有饭桌,除了伙房和窗口,就是供学生们排队打饭。我们开始是上午放了学回教室拿饭盒,后来就把饭盒带进教室里,中午第四节课最饿,于是有学生在快下课时发出敲打饭盒的伴奏,于是老师也看下表,一挥手:下课!人群潮水般的涌向食堂。食堂有5、6个窗口,学生们都自觉排队,偶尔有的同学插下队,也无大碍,排队的人忍着饿,看着前面打了饭菜的同学端着红烧肉、炒肉片出来,吞下口水继续排队,但是,如果前面菜窗口大师傅喊一声:“红烧肉没有了!”几排队立即炸开,向那还有红烧肉的窗口冲过去。常常有小个的男生和女生们,打了饭菜却挤不出人墙而发出尖叫……后来学校安排值勤,体育科的饿的再厉害,也不敢冲向窗口去插队了。
勤奋学习
我们是学习上被耽误了的一代,从16岁到30岁的同学们有幸挤在同一个教室,这里面有上海,南昌来的老知青,有工作了仍求知上进的老工人,有刚高中毕业的学生。我们自知不如七七级同学的功底,但也有不少人感叹没考好而进了师专,班上学风很浓,连学校放露天电影,都会有一部分同学坚守在教室看书。
但中文(二班)的思维活跃,开始闻名,先有人给食堂贴大字报,写诗讽刺他们克扣伙食,又有学生会干部反映我们大寝室里有靡靡之音,看电影时对那些幼稚的台词齐喝倒掌,直到校运会上,因对裁判不公而集体罢赛,静坐跑道直至不进教室。班里有压力,学习委员薛良,这个上海才子在与校领导对话中不惊不诧,舌站二个多小时,班长饶鉴忍辱负重两边沟通,团支书李健稳重老成,体育委员齐建强和候建敏,郑荣庆等冲在前排。不上课,走廊里韦志成在拉小提琴,诗人吴连明在振臂演说,更多的学生共同争取权利……
青年人冲动,但也好学,对老师也开始挑剔评判,但师专的好老师实在太多。党史老师筐萃坚的文章《一点质疑——马克思主义与不断革命论》在权威刊物《新华文摘》刊发,张伊老师与石凌鹤先生合著的《方志敏传》即将出版,我们大受鼓舞。老师中,从鲁鹏主任的仁爱厚重到张伊的馨智大气,严振洲老师的一丝不苟到饶祖天的大智若愚,李云龙的口若悬河到汤勤福的引经据典,鲍云的挥酒自如到汪义生的慢条斯理,让学生们如饮甘霖,学生中,李健的论文上了学报,7、8个同学的文章上了中文科《春风》刊物,校广播室、墙报上,常是我们中文班的园地,后来又自办《蒲公英》,篮球场、足球场、歌咏会,中文(二)班有很多名声,我们象小树,在茅家岭下,在上饶师专的沃土上成长。
受用终生
上饶师专培养了我,从工人到教师,但最大的变化是:上饶师专给了我艰苦奋斗的精神,严谨自律的品质,勤奋学习的习惯和人文关怀。三年教室里的春风雨露,学校社会活动中,更有上饶集中营先烈的奋斗牺牲精神,灵山上辛弃疾的壮志豪情,葛源根据革命先辈的胸怀与精神,这些品质让我做一个高尚的人,有人文情怀的人,学而不厌的人。
弹指一挥间,从上饶到丰城矿务局教书,调回四川后任教师到宣传干部,从乡镇到县里,勤政之外,更多的是文化传承与弘扬,我为赣东北那片热土写的小说《香莲》,获得了东坡文艺奖,我的作品也得了四川省散文奖。我的同学们更多地跑在我的前面, 饶鉴同学留校不断成长,黄祥兴考入陕西师大研究生,夏训良考入省委党校研究生,郑荣庆在上海每年参加马拉松比赛,江华明成为江西新锐小说家,李和水同学舌耕至今,在基层中学传承我们师专的文脉……
我很自豪的是,虽有过北大,西南大学短训的经历,曾经从教的党校,也办起了本科(函授)班,而我却一心扑在最基层的工作中,没有想过升本。母校都荣升二本了,而我,每次填表,毕业学校还是:上饶师专!
我不讳言差距,但上饶师专给予我的,已足够受用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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