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话题

????? 生命是一本存折，一本只能支取不能存储的存折。
????? 懵懂的少年时代，遇上老头老太凑在一起谈论各自的病情，总是远远地借故避开。这些话题似乎离青春年少的我太远了，尽管无知者无畏，但毕竟不想去沾染死亡的阴影。
?????? 几年前，我突遭病患住进了医院，猛然间才发现生命离死亡竟是如此之近，近得不过相差一口气。早就习惯在外独居的我突然魂不守舍，思家之情排山倒海而来，想烈日下在田间劳作的父母双鬓斑白，想娇柔如花的妻子强作欢颜，想尚在襁褓的儿子咿呀浅笑，想到我是儿子，也是丈夫，更是父亲时，心中暗潮汹涌，夜不能寐。
????? 病友们对同楼层的重症监护室总是讳莫如深，慢慢地我也瞧出些端倪：很少有病人能走出那道薄薄的木门。当时那房间正住着一位高高大大、仪表堂堂的警官，一天午后，房间聚满了人，警官的妻子嚎啕大哭，哭成了一摊泥，警官十八九岁的儿子长着满脸的青春痘，穿着校服一声不吭。围观的很多是警察，肩上的星光夺人眼目，皆神情肃穆，间或走到楼道里抽烟或小声地说话。
?????? 白布，推车。将出病房楼的时候，那沉默的儿子仿佛睡狮猛醒，挣扎着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嚎——“爸爸啊”，立即被近旁的人死命抱住。从我们所在的楼层望下去，有一双手高过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近乎疯狂地伸向推车的方向。推车缓缓地，并没有片刻停留，骨碌骨碌地在停满一地的众多警车中蛇行。
?????? 出院回到家的那一刻，我简直都认不出自己的家了。门前的小河软得像一匹海蓝的绸缎，微风中摇曳的月季花红得要滴出水来，整栋房屋在夕照下泛出温暖的粉红……那是我生平所见最美的风景，无法描绘，或许只有天堂才能媲美。
?????? 感谢这次病患，让我有机会重新审视生命。是的，生命是l，美名、爱情、财富、权利、地位等等都不过是一个个0。
????? 有了最前面的1，后面的0固然愈多愈好。但一个人纵使赚得了全世界，若赔掉了自己的性命，又有什么益处呢？
????? 相较于病中的任人摆布，愈后的工作令人渴望与兴奋。正如大旱之后的秋雨格外缠绵多情，那段时间我恰似囚龙入海，游刃有余。等激情慢慢退却，似又回到了当初。眼见同年的或有钱或有位，俗眼便又看不破世物了，恰逢工作不顺，遂谢绝了诸多邀请龟缩在书房里，渐渐沉沦在颓废之中。众人的喜乐忧伤与己无关，高高挂起；自身的进退也提不起心气，随波逐流。闲暇中生出许多胡思乱想，恨恶自己的生命，但终究放不下自己对家庭的那一份责任，几欲振作，却陷入更深的迷惘。
??????感谢贤妻搀我走出人生泥淖，如今回首那段岁月，不禁莞尔。只是那个终极的问题还困绕着我，生命实在是一本存折，这本存折必将清空归于无有，如果不把存折上的数字换作财富和权利，那又能换作什么呢？即使寄情山水游离世俗之外，也还是挡不住时间的脚步，生命还是和过去的、眼前的人一样归于无有。如果这样，还不如赚世界的人来得聪明，他们虽然也将归于尘土，但他们的奇闻逸事往往能在乡间茶坊被人传说甚久。
????? 生命的目的难道就是赚取财富、收获爱情等诸如此类摸得着的东西吗？
??????一位前辈告诉我一个故事，那是他在监狱中耳闻目睹的：一个大头(犯死罪等待枪决的)和一个大肚(犯经济诈骗罪、刑期不长的)关在同一牢房，这是监狱的规矩，防止大头因为生命没有指望自杀，大肚既可以起监视作用，还因为钱比较多，可以补贴给大头一些。大头见大肚进来，也不与他说话，晚上等大肚睡下后就一个人在厕所里磨罐头的铁片，嚓，嚓嚓，嚓嚓嚓，蘸些水用手试试，继续嚓嚓嚓，嚓嚓嚓。夜深人静，大肚虽然躺在床上但不敢睡，耳朵听见的是嚓嚓声，眼睛见到的是闪着白光的锋利铁片，换了谁都不敢睡。三四天后，大肚忍不住地问：你磨铁片干什么？大头回答：我好久没吃肉了，我要吃肉，要喝血。大肚又问：这里就我们两人，你磨了铁片要吃谁的肉喝谁的血？大头不理，每晚还是嚓嚓嚓地磨铁片，也不和大肚讲话。大肚心惊肉跳不敢睡觉，生怕有一天自己睡着就醒不过来了。一天，大头说话了，并用锋利的铁片边刮胡子边向大肚求情：我坐牢没出去的机会了，我妻子也跟别人跑了，两个儿子跟着他们的奶奶，现在他们的奶奶躺在床上没钱看病，两个儿子没钱上学。听说你有几千万，能不能拿出二十万给我外头的母亲？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大肚沉吟不语，大头晚上继续嚓嚓嚓地磨铁片。大肚和探视的妻子见面时递出一张纸条：按这个地址，送20万过去。妻子不解地问为什么？大肚一脸严肃，不容置疑地说：不要问了，叫你送去你就送去。
?????? 不久换了个大肚进来，大头晚上还是嚓嚓嚓地磨罐头铁片。这样，虽人在监狱里，大头一年诈得了五六十万。
?????? 故事听得我惊心动魄，大头真是聪明，还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帮助亲人过日子。但又一想，大头的母亲花这些钱不知心里怎么想？大头的儿子用这钱作学费又会怎么想？恐怕都会惋惜聪明才智用错了地方，恐怕花钱的手会颤抖，花钱的时候心中有负罪感。
?????? 前辈告诉我，大头的结局并不好，当狱警有所察觉并警告大头的时候，大头用磨尖的牙刷柄把狱警的头划了个大口子，狱警成了个植物人，法院最后在大头的死刑判决上加上了一个无期徒刑，大头知道了反而高兴：从地方法院审到最高法院要二年，我又能活二年了。两年后大头被枪决了，聪明的大头确实很会赚取财富，但这样的财富对他的人生又有什么价值？
?????? 财富只是生命这份存折的副产品，那么爱情呢？
?????? 前辈还说了一个故事，有两个好朋友，年轻时曾指腹为婚，后来果真各得一男一女。俩小儿自小青梅竹马，感情非常好。男生后来因为不喜欢读书就辍学了，女生天资很高，一路顺风上了大学。渐渐地，女生感到和男生缺乏共同语言，女生天生丽质，身边不乏开跑车的优秀男人追求，遂与男生慢慢疏远。男生有所察觉后，某天带着礼物到学校，把女生堵在寝室。女生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决绝地提出分手，男生百般哀求无效，最后抱住女生拆开礼物——汽油桶，把汽油泼满两人全身，点火自焚，实现了自己对爱情的诺言，导演了一出凄惨的爱情悲剧。
?????? 我很难想象两个年轻人的父母听到噩耗是怎么想的，那两个曾经血浓于水的好朋友以后还能重拾旧日的友情吗？生活中这样极端的个例很少听到，但劳燕分飞、尤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家庭悲剧还是很多的。人生不能仅仅为了爱情，为抓住消逝的爱情付出生命并不值得，因为生命并不仅仅属于自己，生命还是父母所赐所养的。
????? 人生，应当追求怎样的人生？我虽然羡慕“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空云卷云舒”的人生，但我还达不到那样的境界，毕竟我生活在现实世界中。
?????? 一天女邻居来访，跟母亲聊天中谈到自己的经历——丈夫病死了，儿子考上大学需要学费，一个普通的纺织女工，因为给丈夫看病已经四处举债，如今哪拿得出钱？忧愁过度让她患上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不能下床。她的九个兄弟姐妹为此开会讨论，但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最后也不了了之。后来在政府的帮助下儿子终于进了大学，可她下班回家一个人面对冰凉的房间常常不想开窗。但她抬头看见我家房间透出的灯光，就安慰自己说：雪珍(我母亲)以前那么苦，现在儿子大学毕业工作了，有了媳妇有了孙子，家里多热闹啊。这因此成了她用十二分努力培养儿子继续读书的支撑。
?????? 我当时听了很感动，日子久了也逐渐淡忘。一天我看到一篇叫《神秘的人体之光》的文章，说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发光，因为生理状态不同会发出蓝光或红光，这使我突然想起女邻居的话。是的，人不仅身体会发光，而且行为也会发光，会照亮黑暗里的人。
?????? 我想我终于解决了困扰自己多年的人生命题：生命是一本存折，终将清空归于无有，但我们可以选择消失的方式，可以燃烧这些数字发出亮光。即使是肆虐狂风前的微弱烛光，熄灭前也是可以照亮一些人的眼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