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前山后是乡愁

母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四川，最远一次出行是到成都治眼病，她的一辈子几乎都在成都平原边缘一个叫黑龙的小镇度过。但母亲的乡愁从来是给予远方的亲人的，或者说她是在帮远方的亲人排解着几代人的乡愁。

记忆中，她总是在把我们几个兄弟喊到外面去玩耍了，才一个人关起门来，坐在那矮小的饭桌前，给她远在贵州的大哥、远在江西的二哥写信。两个舅舅都是在抗日战争期间参加川军而辞家外出的，从我们记事起就知道这未曾谋面的两个舅舅，一个参加过长沙保卫战而受伤，最后流落贵州省安了家，一个参加了栖霞山战役，而后在江西参加了新政权建设，都在异乡为异客三十多年了。母亲身在家乡，而为异乡的亲人常怀忧愁，这种情绪很浓。以至我们在小镇里玩到天黑，伙伴散后，回家去，家里都没有生火做饭的气息，母亲独坐在饭桌前，对着已装好的两个信封流泪伤感。母亲一家三兄妹从小分离，历经苦难，又三省遥隔，三十多年的相思之苦，让幼小的我体味到乡愁，原来是这么浓厚的牵挂与思念！

命运很快让我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开始饱尝乡愁。那是1975年，二舅因一场大病后痊愈，终于经组织批准从江西回到四川老家，休了二个月的病假，同时了却他在异乡三十年的夙愿。

那是我们家欢乐的时光。快三个月了，因二舅在江西孤身一人，体弱多病，家里商量后，作出了把我给二舅当儿子的重大决定。

我也要离开家乡，到江西去了。有多远，不知道。9月的一个早晨，我和二舅在爸爸妈妈姐姐的陪同下，在夜色中赶上了姐姐联系好的便车，离开了家乡，到成都，登上火车，三天二夜的行程，完全陌生的环境，四面八方的口音，让我知道自己已被命运带到离家很远的地方了。

临走前，姐姐给我说过，江西不远，有一首歌唱过，山前有江西的大南瓜，山后有四川的红辣椒，就象是两个省只隔了一座山，是很近的。多年后我才知道，这首海南岛垦荒战士的歌曲，哪里是“山前山后”那么简单的分别！但我要在异乡生活，并且不知道未来的结果。我到江西德兴县复读初二后，在课堂里听班主任介绍“欢迎来自四川的同学”时，从心里泛起无限的迷茫。

四川，从此就在我的梦中了。其实梦中常常出现的，也就是那个小镇，场口上一颗巨大的黄桷树，一条岷江在它的身边，晴天，峨眉山峰近在眼前，春天金黄的油菜花，夏天绿油油的稻田，红蜻蜓飞过的玉米地，还有家乡的父母亲人、同学伙伴。

后来我读高中，高中毕业高考失败后上班当了工人，一年后又考入上饶师专，我的乡愁逐渐放大了，知道了四川的遥远与古老，大西南的神奇与美丽。终于在我离家5年后，因为二舅（养父）退休回四川定居，而我已是上饶师专中文系一名“大学生”，终于在80年夏天和二舅（养父）一起。在大哥的照顾下，梦一般的在三天二夜的火车汽车辗转奔波后，回到了家乡。

妈妈是到场口上那棵大黄桷树下来迎接我们的，五年不见，妈妈的头上有了白发。性情敏感的父亲一个人在屋里，默默地等待我们。

二舅（养父）的乡愁终于消解了，他老人家可以在四川老家安享晚年。而我则在短暂的暑假后，开始只身返回江西，去完成自己的学业和面对未知的人生。那年我19岁，开始把乡愁和奋斗，个人奔波和国家命运联在一起了，也读懂了余光中诗中的乡愁。只是，面壁十年图破壁，少年壮志不言愁，。

师专毕业没有回到四川，而是离开了红色赣东北，到煤都丰城矿务局做了一名人民教师。对家乡的牵挂、对亲人的思念，以及后来对恋人的爱，都在那行程达七天之久的一封封书信中倾诉和表达，我从更高的角度看四川，订四川的杂志，看四川的新闻，连成都火车站候车大厅新出了一幅大型壁画《巴山蜀水》，我也会给搞美术的江西同事和朋友讲：“那是丙烯画，新材料！”身边有一批生在四川或生在江西的四川老乡，如亲人般去相聚，去共同怀乡。

母亲的乡愁还在延伸，姐夫在徐州部队上，不知哪年能回家，我在江西教书；贵州还有她的大哥一家人，还有常从贵州回四川看望她的侄女侄儿。母亲还是有说不完的牵挂与思念。

因为家中亲人的原因，恋人的原因，我在1985年从丰城调回了四川老家，命运让我的乡愁换了方位，并且更浓更让人难忘。从德兴到上饶，上饶到丰城，我人生的重大成长都在江西这片热土上完成了，我把江西作为我的第二故乡，甚至以一个“江西人”的身份生活在四川的老家小城。社会变革与进步，让这种对红色故乡的牵挂有了很多渠道：看江西电视台，关注江西的天气预报，和江西的同学、师傅、老师通信。在成都参加全国旅交会期间，刚进展馆我就去找江西馆，跑到景德镇的展厅前去拍照，以婺源的油菜花为背景留影，满足自己“再回江西”的愿望。

又是一个三十年，2011因公出差到江西婺源，我被从上饶、景德镇等地赶来相聚的上饶师专的同学们感动了，酒喝到半醉，又被德兴来的师专同学鼓励，当晚就回德兴。夜色中车子向我离别了三十年的第二故乡急驶，我叫同学一进入德兴地界就停车，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些日日夜夜，我跪在德兴的土地上，深深地一跪三拜，心里叫道，德兴，你收留和养育了的游子回来了。德兴城里，三十年没见的高中同学半夜聚餐、喝到第二天我醒来时在德兴医院的床上。次年携妻子，从景德镇回德兴再到上饶。再后年携妻子去浙江看望德兴退休后回老家的师傅，去丰城，和当年的学生、同事共饮欢歌；去年出差到黄山，打了个的跑到婺源，德兴的高中同学开车来接，去德兴聚会，还有从美国回来的德兴同学在，执手凝望，感叹人生易老，岁月如歌。半夜里又被德兴同学开车送到黄山……

愁，在祖国辽阔的地域，在今天已不再那么凄切断肠，而是一种牵挂，一份怀念，一股亲情。有爱之处，皆是家乡，因为我们这个重传统、尚礼仪，而又幅员辽阔、民俗相异的伟大的国度，有一种苦涩与甜美相伴的乡愁，让我们心胸博大眼界开阔，心中长留爱与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