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
在火车上随手翻阅杂志,读到一则故事:他的祖父,是一个爱打麻将、练太极、浇花钓鱼、爱提当年勇的普通老人。然而一个夏夜,他与祖父的少年时光猛然相遇。一位亲戚前来告知,祖父的表妹去世,请祖父参加葬礼。在所有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祖父霍然站起:“死了?怎么会?怎么会?”蓦觉失态,转身回房。家人尽皆偷笑。于是他知晓了祖父与表妹青梅竹马的童年,情窦初开的少年,带着表妹私奔6个月的石破天惊的遭遇。当然,他们还是被找回,表妹被远嫁。这些往事,都是60年前的光景。第二天早上,父亲想去和祖父商量的时候,祖父却已经练太极去了,房门洞开,桌上薄薄一张纸,墨色淡淡的5个字:老来多健忘。 既是健忘,又何必想起,父亲回绝了来人,从此家中不提此事。 祖父过世的时候他已上了大学,一日在学校图书馆里读《白居易全集》,正看得意兴索然,突然仿佛惊雷般的一瞬,他看到了祖父当年写下的那句诗,诗的全貌竟然是:“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
我自然也是被憾住了,爱情是什么,竟然让一个余辉老人在刹那间失措?六十年的烟尘岁月,却盖不住心中女子的一抹笑容,让他铭记牵挂了一生一生。这个问题我当然无法回答,岁月的长河对于我来说还太漫漫,十年二十年,都渺不可期。也许我想的是心之所向,是爱之成长,是这路将归之何方。我这样揣测着,我的心极端极端地迷茫了起来,意念间突然闪过了苏东坡先生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东坡先生这首词中的主人,是他的发妻王弗。先生与王弗的爱情起源于四川青神,青神也因此被诩为苏轼的第二故乡,苏轼曾负笈于此求学三年,继与恩师王方爱女王弗结为伉俪,留下了“唤鱼联姻”的历史佳话。王弗十六岁嫁于先生,时年先生十九岁,花正好,马亦肥。我无从猜测王弗是如何识得大体出入于大户,那毕竟是一千年以前的文化和思想。但是我欣赏她的才华,一千年以前,女子无才便是德,王弗却深谙琴棋诗词,陪先生呤诗作赋,陪先生步入仕途,所谓举案齐眉,所谓相濡以沫,也无非是花开好了有人赏,曲作好了有人弹,琴瑟相和,相伴相知。人生在世,再眷恋也不过如此。
春风得意马蹄疾,二十一岁,先生中举,弟苏辙同科及第,时父苏洵亦深受重视,父子三人,可谓名噪京师。二十三岁,先生举家赴京。二十六岁,先生参与制科考试,队三等,授大理评事,签判凤翔府,风雨仕途,花开花荣,王弗朝夕伴之。只可惜好花易凋,红颜易萎。先生这样的春风得意只维持了十年。十年后,王弗病故,葬于先生家乡祖茔。时年先生三十岁,从此一人宦海沉浮。亡者已故,生者前行。三十一岁,先生丧父,回乡睁丧。三十三岁,先生续娶王弗表妹王闰之为妻,纳朝云为妾。同样月下伴读,同样美丽善良,却始终是走不出,走不出。走不出镜前梳妆的模样,走不出灯下添眉的过往。也怜眼前人,只是高情已逐,晓云已空。
十年以后,东坡先生在密州知府任上,一日偶尔梦到亡妻,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与妻共处的历历往事蓦然来到心间,久蓄的情感潜流,忽如闸门大开,其奔腾澎湃实在难以遏止,于是,挥笔写下这首“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陈师道语)流传千古的悼亡词作,就如水到渠成,十分自然了。这首词作虽名为“记梦 ”,而且明确写了做梦的日子,但实际上,词中记梦境的只有下片的五句,其他都是真挚朴素,沉痛感人的抒情文字。词风明白晓畅,把对亡妻的思念之情表达的淋漓尽致,其良苦用心让后人读了也唏嘘不止。
昔日言谈举止梦中一一再现,醒来只有孤坟远隔无处寄托、无处凭悼,怎不凄凉泪千行。先生性本豪爽,即便落魄官场,他仍有“谈笑间,墙橹灰飞烟灭”的气概,若不情至深处,又岂会“年年肠断”?只道是只道是,人间有情最是痴,历经一次已潸然。这大概便是爱情,待岁月淘尽了尘沙,待英雄老迈美人都白头。情真意切在追忆中沉淀出份量,“不思量”又“自难忘”,是最刻入灵魂的相思,是混混世俗、坎坷人生中,永恒炽热、最初和最末的真情。
俗世的生活无可意料,生者只能在风雨中兼程跋涉。谁也不能给人生下一条定义,没有了然的路,亦无了然的轨迹。再回头想想爱打麻将、练太极、浇花钓鱼、爱提当年勇的祖父,除了震撼,更有惨淡。因为,祖父掩盖的平静表面下,应是怎么样的深情澎湃?夜里幽梦,可曾相顾无言,可曾泪千行?我无从回答,我只能说,被祖父牵挂了一生的表妹,如被东坡先生牵挂了一生的王弗,既然不能生死与共,既然不能长相厮守,那么无论于阴于阳,于幽于明,这种“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 的深情,断无快乐可言。谁能说出心之所向,谁能说出爱之绵长,谁能说出这条路归之何方又将寄至何方?这柔情一脉,原是千古同悲。
我常常在想,青神究竟是怎样一个神奇的所在?孕育了王弗的聪慧,熏陶了苏轼的绝世才情,假如真的有灵魂,一千年以后的今天,苏轼的魂魄想必依然徜徉在青神的灵山秀水之间,与王弗厮守缠绵吧——我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明年春天花开成海的时节,一定要去四川,看看“唤鱼联姻”典故的发祥地,看看东坡先生初恋的地方。想必,一旦置身于那一方人杰地灵的山水,我收获的就不仅仅只是这样一阙凄美苍凉的宋词和“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的感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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