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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人的青神

  
日期:2011年11月28日  作者:高旭帆  来源: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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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

五年前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皇历上记载的是宜嫁娶,动土而不宜出行,但我却选择在这个不宜出行的日子“北漂”。“北漂”,这个注定要被收入中华大词典的词是指那些怀揣梦想去北京漂泊的人们。通常又指那些怀揣星梦,站在北影厂门口等待奇迹出现的俊男靓女,每天早晨,会有嘴角上叼着牙签或者烟卷的副导演走出来。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傲慢地说宫女二十名!立刻就有无数玉臂高高举起。太监十名,又有无数骨骼粗大的手举起……这些宫女太监中后来也确有像王宝强之类的佼佼者脱颖而出,但更多的是吃腻了盒饭当腻了太监宫女后,又一脸落寞地回到当初生养他们的地方……

我当然不会跟他们竞争这样五十块钱加一盒盒饭的角色,相反,我是去给他们创造这样的机会,开始的几年,我真还写了一些剧本让他们圆了宫女太监梦。但后来我渐渐发现这种创造是痛苦的,说白了,电视剧就是一个血源混杂的杂种,谁都想往它身上涂抹上自己的一些颜色。于是生出的孩子就不伦不类。尤其是那些颐指气使的制片人,我不否认他们在商业上的成功,但不敢恭维他们的艺术鉴赏力,他们对剧本的干预让你哭笑不得,但你还不得不听,因为他是老板。于是一边微笑地敲打着键盘一边在肚子里绝望地诅咒:我的神啊!

因此,当我为了完成一部真正想写的作品时,我就想要寻找一个清静之地,一个至少不那么商业不那么铜臭不那么浮躁之地。于是,我把目光投向西南,投向四川,投向岷江下游那片长满翠竹的土地。许久以来我就对那片土地心存敬畏,光听听那名字就够撩人了:眉山,丹棱,洪雅,峨嵋,青神……我走过不少地方,知道地名能透露出某种信息,生存艰难的地方地名多半跟吃住有关:枣庄,大羊坊,野麦岭,驻马店,民风强悍的地方多半跟镇守抚边有关:延安,绥德,康定,泰宁……而以山川神韵而名的并不多见。所以当眉山,丹棱,峨嵋,青神这些地名扑面而来的时候,分明感到一股钟灵水秀之气也扑面而来。

二、青神中岩寺

2007年春节刚过,成都的人们还沉浸在麻将和美食中,我就收拾好行囊驱车前往青神中岩,过了青神县城的岷江大桥顺江而下不久,一座庙宇的轮廓就出现在黑暗中。我才仔细看着这座名气不小的古刹。我来的地方是中岩下寺,庙宇并不雄伟,但紧临岷江,像一位坐在江边垂钓的老翁,又像一位凝眉沉思的哲人。公路就从他膝前穿过。但我知道,这座并不雄伟的庙宇却有一个雄伟的来历,中岩寺始建于东晋,彰显于唐宋,早期为著名佛教圣地,是十八罗汉之第五罗汉诺巨那尊者的道场,其佛法宏大,与峨眉山齐名。从佛教发展史来说,相当于中国革命史上的圣地井冈山西柏坡之类。在文学史上中岩也颇有名气,不少骚人墨客都曾在此留下诗文。陆游赞中岩为“川南第一山”,范成大誉为“西川林泉最佳处”,而李白、陆游和黄庭坚这些当时的大牌明星也都慕名而来,或登山怀古,或揽胜抒怀,或泛舟江中,或吟诗勒石……可以说当时的文人墨客要没去过中岩,就跟现在的文人没去过浙江绍兴和湘西凤凰一样。更不用说大文豪苏轼还在这里留下过一段缠绵绯测的爱情故事。

中岩招待所一位姑娘来叫我去吃饭了,正是过年期间,游客很少,管委会只留了几个人值班。伙房的大师傅是个憨厚的青神汉子,他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随便。他摸着脑袋说,这个随便就不好整了,干脆吃鱼吧,我们这儿的特色菜,岷江青波。鱼果然鲜美可口,但一听到这种鱼在岷江里已几近绝迹时,心里顿时感到一丝沉重和遗憾。

吃过饭接待员带我到招待所,偌大的招待所只有我一人居住。姑娘告诉我,本来放假了,听说我要来她们就提前上班了。青神人的厚道让我心里很不安。

躺在床上时立刻触摸到一种久违的寂静,我说寂静可以触摸并非诳语,那种寂静是有形的,能让人的耳膜感到一种隐隐的压力,又能让你清楚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声,能听见窗外青草的拔节声和树枝抽芽灌浆声。多么难得的静谧啊,然而已经被噪音奴役惯了的我竟然无法入睡,推窗远眺,带着腥味的江风扑面而来,江中渔火点点,黑暗中传来一阵低沉的诵经声,那是寺里的僧人在做功课,听不清他们在念什么,但从声音中能听出从容而平和,能听出超脱与淡定。于是,在这种与世无争的催眠曲中酣然睡去……

一大早,青神才子,县旅游局局长邵永义就匆匆赶来。

邵永义是个细心人,他不仅给我带来了中岩的一些资料,还带来了青神的县志。让我更好了解这片土地。并说要抽出百忙的时间亲自陪我去看看中岩的景区。我当然欣然从命。

跟别的景区不同,青神的中岩景区更像是进入朋友家的后花园,商业化和唯钱是问让人极不舒服的现象还不存在。山门很简陋,穿过一条小径就进入了景区。两边是葱绿的植被,密林中传来悦耳的鸟叫。两个穿戴干净的老太婆在路边卖刚采摘的鱼腥草。一元钱一大把。我说这个价钱会让城里的主妇们眼睛都绿了。邵永义笑道,这里多的是。从他的介绍中我才知道,中岩景区分为上中下三寺,我住的地方是中岩下寺。也就是整个景区的入口。景区包括中岩的几座寺庙,摩崖石刻和摩崖造像,以及苏东坡当年在这里读书恋爱时留下的若干处人文景观。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留下苏东坡手迹的唤鱼池。

唤鱼池其实是一口小小的深潭,周围绿树成荫,映得潭水像盛着一潭翡翠。潭边的石壁上有几龛摩崖造像,刻的是观音,佛像。阳光射进深潭,潭水微微荡漾,闪动的波纹就映在石壁上的观音造像上,于是又有水观音一说。潭中有锦鲤若干,听见巴掌声就会闻声而来。传说当年苏东坡的老丈人王方为了考弟子的才华,命众弟子为深潭命名。唯独苏东坡取的唤鱼池深得王方欢心,于是将女儿嫁给了他。其实我更相信是王弗给苏东坡递了点子。王弗知道父亲不喜欢华而不实的名字,就把父亲平时常念叨的“唤鱼池”三个字写在纸条上,派丫环偷偷送给苏东坡。苏东坡本来不喜欢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但为了爱情,也就交了上去。没想到歪打正着。成其一段良缘。

县上有文脉的 领导根据这个传说就在唤鱼池边上塑起苏东坡和王弗的雕像,塑得中规中矩,苏东坡青年才俊,王弗美丽端庄。苏东坡手持书卷,王弗含情脉脉。但我认为这座雕塑缺乏想像力。如果塑成王弗跪在潭边洗头,苏东坡伏在草丛中偷窥呢?也许更富有生活情趣。更符合苏东坡的个性,苏学士是个风流才子,这种偷看姑娘洗头的事是小菜一碟。邵永义哈哈大笑,说有创意,但更有风险。

其实这是许多景区的一种通病,借古人的人气没有错,但按现代人的思维来还原古人就有问题了。这就是许多景区的雕塑千人一面了无生气的原因。国外街头把喷泉塑成顽童撒尿就很有情趣,丝毫不觉得有伤大雅。但我们只要一搞雕塑首先考虑的就是形象意义这些大而无当的东西,而恰恰忽略了生活情趣。

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清秀的和尚跟一个珠光宝气打扮入时的中年女人,小和尚双手合什招呼邵局长,说我俗家妈妈从成都来了,我陪她去景区转转。邵永义也合什还礼。小和尚和他母亲走后,邵永义告诉我,这是一个富家子弟,执意要来中岩寺出家。并不无幽默地说,寺庙也需要与时俱进,也需要知识和科技含量,中岩寺就采取敞开山门虚怀求贤的办法,管委会只规定一些硬性指标,谁有能耐谁就来做主持。目前的主持就是远道从黑龙江牡丹江来的。

邵永义的话很快得到应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去寺庙散步,看见那个清秀的小和尚正坐在电脑前上网,而且在上QQ,因为不时传来熟悉的嘀嘀声。他神情专注而淡定,我没有打扰他,悄悄离去。因为我想起天涯上一篇帖子,一个叫释戒嗔的网友写的,帖子的题目是:我是山里的小和尚,我来跟施主讲讲山里的事。那个帖子人气很旺,短短几天就盖起一座高楼。不知道那个释戒嗔是不是这个眉目清秀的和尚。在没有出家前,他也许跟红尘中的青年们一样,追星,看英超,跳街舞,打电玩……而现在他把自己交给了佛门,青灯黄卷,清心寡欲。但从他脸上淡定的神情看,他也许是在告诉红尘中的朋友,物质世界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世界,而精神世界才让人感到富有和满足。也许他在告诉母亲,别为他担心,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回到招待所,看邵永义的小说,他的小说也跟他的谈吐一样,生动有趣。邵永义在童年时曾被送到江西一个盛产铜矿的地方生活,因此他的小说大多写的是那个地区的生活。其中一个描写江西红军的中篇小说写得真是精彩,其它的短篇也充满了浓烈的生活气息。

窗外又传来了诵经声和笃笃的木鱼声,其中也有个年轻的声音,也许是那个清秀的小和尚,从网上冲浪下来又拿起了佛门功课。四周万籁俱寂,诵经声平和而淡定。让人心生感动。中岩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四、苏东坡与王弗

单独写这一章节是因为这两个人跟中岩息息相关,两人不仅在中岩留下一段缠绵的爱情故事,还留下不少遗迹供后人凭吊。但不管是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还是别的一些资料,写这一段爱情的时候都中规中矩,符合中国几千年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模式。说苏东坡到中岩书院求学,爱上老师王方的女儿王弗,双方门当户对,结为良缘。但我认为这里面有为尊者讳的因素。我更相信两人的爱情是一段热烈而浪漫的奇遇……

公元1501年,苏东坡16岁了,学业不长脾气见长,让父亲苏老泉忧心忡忡的是,这个儿子还是个问题青年,不仅淡泊名利,四处寻访名山古刹求道成仙。而且不欲婚娶,苏老泉给他说了几门亲事他都不愿意,稍微说重了这个问题青年就要离家出走。让苏老泉伤透了脑筋。唯一欣慰的是问题青年苏东坡才华横溢,当时在眉州,嘉定已经很有名气。苏老泉把儿子不欲婚娶的原因归咎于心高气傲,于是让他去嘉定书院读书,在那里开开眼界兴许会浪子回头。

于是,这一年的春天,大龄青年兼问题青年苏东坡就坐上了前往嘉定的船。船停靠的第一个码头就是瑞丰。瑞丰就在中岩寺对面,问题青年苏东坡早听说过中岩寺的名气,于是吩咐当夜在瑞丰停靠,次日去中岩寺烧香。但他当时并不知道,他这个决定竟然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第二天一早,苏东坡坐渡船前往中岩寺,就在渡船靠岸的一刹间,他的心脏被击中了!在临江一排吊脚楼上,一扇小轩窗开着,一个少女正在窗前梳头,少女低头梳着青幽幽的秀发,白皙的脖子上有一层柔软的绒毛,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象牙一般的光泽……

苏东坡看呆了,心砰砰跳动起来,血往头上涌。船靠岸了,苏东坡还呆站在船头看着。书僮小声叫一声:相公!船靠岸了!声音惊动了小轩窗里梳头的少女,她抬起头来正好和问题青年苏东坡火辣辣的目光对上。两双眼睛电光火石般碰出火来!少女嫣然一笑,小轩窗关上了……

问题青年苏东坡失魂落魄地上了岸,香也不去烧了,到处打听那个梳头少女是谁家的女子。很容易就打听到梳头女子叫王弗,是乡贡进士王方的女儿。王方在中岩开了一家中岩书院,开馆授课,也算是青神的知名士绅。问题青年苏东坡当即做了一个决定:不去嘉定书院读书,而去中岩书院求学。王方到是知道苏东坡,他有些犹豫,怕驾驭不住这个才华过人的问题青年,又怕他给书院带来坏风气。但女儿王弗竭力主张收下他,说听话的驽马和爱尥蹄子的千里马你到底喜欢哪种马?王方深以为然。他当然不会想到这是女儿的小花招,这个十六岁的女子早在帐帘后面认出这个求学的英俊青年就是早上看自己梳头的多情相公。两人的目光早已碰出火来。

就这样,问题青年苏东坡开始了他的中岩求学生涯,准确的说应该是他的恋爱生涯。苏东坡天资聪明,读书根本费不了他多少精力,大多数时间是在琢磨如何与王弗约会。通常是等王方睡觉以后,苏东坡装模作样地大声朗读一段文章,王弗便心领神会地从爹爹腰间偷出大门钥匙,两人偷偷溜出书院,到沿江码头去买炒蚕豆,烤小黄鱼吃。但更多的时间是去玻一个叫“短松岗”的地方,那是山岗上的一片松林,两人把带来的吃食放在地上,坐在柔软的松针上,看在云间穿行的明月,你喂我一颗炒蚕豆,我喂你一口烤小黄鱼,跟一千年后的青年们谈恋爱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道具变了,现代青年们喂的是土豆片和炸鸡翅,或许还多了MP3的音乐伴奏。

三年后的秋天,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好景不长,十年后王弗便离他而去。我一直认为小轩窗和短松岗是苏东坡生命中两个挥之不去的画面。所以,他才能在王弗去世十年后写出那首痛彻心扉的词,词中除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悲叹外,就是小轩窗,正梳妆,明月夜,短松岗这两个挥之不去的印象……

我喜欢这段爱情的原因是它是真正的爱情,而不是为某种道德所标榜的爱情。自从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伦以来,正统的爱情总是要求夫唱妇随,夫君苦读,娘子就得红袖添香,夫君功成名就,娘子也夫贵妻荣。完全扼杀了爱情中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两情相悦和快乐。正统的爱情是不需要快乐的。而苏东坡和王弗的爱情可贵就可贵在他们快乐,无拘无束,是真正的青春绽放之花。这也是中岩景区最有价值的众人文景观。

五、德云寺的香客

从中岩下寺顺岷江而下,不到两里的地方就有一座寺庙德云寺。如此近距离内竟然有两座寺庙,我很是不解,听了邵永义的解释我才明白了。原来中岩寺在明代时曾一度被道教所占,成为弘扬道教的道观。慈悲为怀的佛教徒们没有发动圣战,也不告官,而是很有风度地到中岩寺下游不远处另建了一座寺庙弘扬佛法,就是今天的德云寺。后来中岩寺虽然又皈依了佛门,但德云寺的香火依然旺盛。山门外一个精神健旺的卖香烛的老者告诉我,除夕那天夜里,头柱香竟卖到了三千元。我说怎么这么贵?老者说这儿灵呀,有求必应,老板们三千块钱算什么,赚得回来的。想想也是。什么东西到了中国都要变味,英国绅士们玩的司诺克台球到了中国就成了街头混混们的最爱。西服马甲领结更是免了,换成嘴上叼一支香烟。而普度众生的佛教到了中国也实用起来,烧一注香总要许几个愿。明码实价跟菩萨做起了交易。想到此,进去烧一注香的欲望也没有了,干脆坐下来跟买香烛的老者聊天。

老者姓黄,今年七十九了,我问他这么大年纪还卖什么香烛,他竟然有些英雄气短地说,我是帮老伴看摊的,她去喂猪去了。黄老头是中岩人,一提到中岩他就两眼放光。他说,中岩人有福啊!我说什么福?他说坐等天下人来磕头!见我不解,他说你算算,每年从嘉定府上成都府要过多少船,每条船有多少人一路磕着头上来!我更是一头雾水,问为什么要磕着头上来。黄老头一脸得意地说,拉纤呀!从汉阳上来一共有几十道滩,每道滩都得由数十名纤夫拉上滩。纤夫们拉纤的时候都弯着腰,头都快要趴到地上了,不是给我们中岩人磕头请安吗?老者的精神胜利法把我逗笑了,真是个有趣的老头,为了让他多聊一些有意思的事,我掏出香烟敬了他一支。

其实黄老头年轻时也当过纤夫,给别的地方人磕过头。通常他是从瑞丰拉到成都九眼桥,有两种计酬方式,一种是给工钱,一种是不给工钱但纤夫可以捎带一些货物到成都去出售。黄老头选择的是后者,他说他带火把柴到成都去卖,好卖得很,成都人可怜,做饭用火把柴,从来不敢像我们这里这样随心所欲地烧柴。成都哪点好?不好不好。这一次我不认为他是精神胜利法,老天爷是公平的,让你享受了都市的繁华就得忍受不能随便烧柴的不便。

一谈起当年拉纤的事,黄老头就两眼放光,他说从瑞丰上去最热闹的码头是彭山的江口,江口沿江五里全是依山临江的吊脚楼,一到傍晚船靠岸时分,吊脚楼会挂出灯笼,临江的窗户依次洞开,小媳妇俏大嫂们纷纷探出头,跟熟识的水手船家打招呼,有的招揽生意,有的跟相好打情骂俏。而在五里长的街上,红锅炒菜馆锅儿敲得山响,与川戏园子的锣鼓声遥相呼应。河鲜馆,南菜馆,点心铺比肩接踵,绸缎铺,洋货铺琳琅满目。茶馆里坐满了桐油贩子,布贩子还有盐巴客,幺师掺茶的吆喝声像唱歌一般动听……黄老头至今还在怀念江口的大曲酒和卤猪头。现在喝不到那么真格的酒了。他边说边砸着舌头。

可是黄纤夫醉心的这一切到成乐公路修通就渐渐消失了。公路运输的快捷和便宜渐渐取代了这条黄金水道。船一少,沿江的码头也逐渐衰败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纤夫们纷纷改行。一种生活方式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汽车不好,还是船好。黄老头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汽车不通人性,船通人性。我能理解他的意思,汽车代表着工业文明的冰冷和强悍,而船代表着农耕文化温情脉脉。汽车虽然霸道,但没有汽油就寸步难行。而船只要有水就能动。从这个意义上说,黄老头说的不无道理。就像我不喜欢高速公路一样,高速公路确实是快捷,但也更冷漠,上去就只有冷冰冰的规则,没有炊烟,没有行人,没有骑牛的牧童,总之没有风景,只有一个未知的远方。驾车的乐趣荡然无存。所以,现在有人质疑过度的发展对人类是否有利。

夕阳穿出云层,在不远的岷江里洒下万道光斑。望着无声流淌的岷江,这个曾经的纤夫哼起了岷江号子,脸上写满了怀念和惆怅……

六、老板和小工

如今,凭借中岩寺的名气,在中岩下寺已经形成了一条热闹的街道,两边都是新建的楼房,瓷砖贴面,充满现代气息。这些都是应运而生的农家乐,楼上是客房,楼下是餐厅。门脸上的招牌都大同小异:烟熏老腊肉,烤土鸡,烤全羊,石磨豆花……每到周末,就有来自乐山,青神,眉山甚至成都的游客自驾车前来,坐在江边喝茶,打麻将,垂钓,然后吃一顿有山野气息的晚餐乘兴而归。跟以前文人骚客稍有不同的是,现在的人不吟诗唱和了,顶多是唱唱卡拉OK。

经营餐饮的农民有好多是从山上搬迁下来的,自从实行退耕还林后,他们就搬到山下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方式。过去捏锄头的手开始递名片了,兜里装上手机了,称谓也变了,叫老板了。但据我的观察,这些刚从山上走下来的农民还没有完全商业化,还保留着山民的淳朴和厚道。比如好多家都在门口写着:豆花饭五元管够。我喜欢吃豆花,大喜过望。就走进一家餐馆,老板娘是个干干净净的中年女人,我说真的是五元管够吗?她说只要你肚子够大,把这一锅吃完都行。果然如此,不仅豆花随便吃,并且还送来一碟泡菜,一盘炒青菜。我心想这泡菜和炒青菜肯定是天价了。谁知结账时她却只要五元钱。我说还有泡菜和炒青菜呢,她说送你搭筷子的。过年嘛。都是自家地头长的不值个钱。听她这么一说,我既惭愧又感动。

我在中岩的那段时间由于是过年,游客不多。大多数时候老板和小工都坐在门口晒太阳打“二七十”(一种眉山乐山地区独有的纸牌),下点小注。那时候老板和小工的身份都消失了,都打得极认真。天王老子通不认。老板输了就说:妈哟,给你们发加班费了。小工输了就说:哟喂!又帮刘文采了。听见门外汽车响,就扔下纸牌站起来大声喊:老板!吃饭!有鸡有鱼,有豆花……汽车远去,老板和小工又坐下来打牌……

公路上有个农民带着五六岁的儿子放风筝。他已经折腾很久了,风筝还是没有放上天去。风筝很特别,是竹子编的,亮绿的篾片剖得比纸还薄。我领教过青神的竹编神奇,但竹子风筝还是第一次见到。问他哪里买的。他说是他自己编的,山上多的是毛竹。

他拉着自制的风筝不停地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风筝还是在他手上。儿子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一个坐在自家餐馆门口抽烟的汉子看不过了,骂道:哈儿,风筝风筝,没有风怎么筝?汉子继续跑着说,会有风的。抽烟汉子说老子跟你赌一元钱!放风筝的汉子眼一亮说真的吗?抽烟汉子说说话算话!说着掏出一元纸币拍在桌子上。我饶有兴趣地看今天这场赌注谁会赢。

放风筝汉子跑得更勤了,不断地从公路这头跑到公路那头,他的儿子也倔强地跟在后面呼呼地喘着粗气。抽烟汉子骂道累死你个龟儿子。放风筝汉子也不理会,执拗地跑着……突然一阵风吹来,风筝飘上了天。儿子高兴地喊:放上去了!放上去了!可是话音还没完,风筝又一头栽下来,挂在了高高的树上。

抽烟汉子一脸得意地说,是乱风,乱风。并从自家屋里拿出一根长竹竿帮风筝汉子去取树上的风筝,打赌的事两人都忘记了……

其实我知道,那位执拗的父亲是想告诉儿子,人生也像放风筝一样,要不停地努力,风就跟机会一样,只要抓住一次就能成功。机会也跟风一样,转瞬即逝。就像这些刚当上老板的农民。退耕还林让他们遇到了风,让风筝上了天。但他们这只风筝能飘多远却谁也不知道。

在一家餐馆的墙壁上,我看到了“眉州酒家”的招工启事,我知道这是一家成功的企业,在北京已经开了不少连锁店了。我住的那个区也有一家,门口始终站着清秀俊美的眉山女子,生意始终红红火火。每到周末还得提前订座。但愿中岩的这些风筝也能像眉州酒家一样,飞上天去,飞向全国。

七、寂寞的汉阳

穷青神,富汉阳,想方打条刘家场!这已是留在汉阳人记忆中的荣耀了,同样留在记忆中的还有名震全川的汉阳丝,人间美味平羌江团,以及盛极一时的水陆码头。岷江从北而来,在汉阳这个地方因山势阻挡,绕了一个大弯,形成三面环水的汉阳,也成就了一个千年码头。至今上年纪的汉阳人还记得当年的盛况,每到傍晚,河岸千帆停泊,极其壮观。然而,随着岷江这条黄金水道的衰落,汉阳也跟众多码头一样,成了寂寞的弃妇。但汉阳这个弃妇是高贵的,矜持的,这种高贵和矜持就掩藏在长长的青石板街道和高高的封火墙上。

我去汉阳那天正值逢场,从四面八方来赶场的人挤满了窄窄的青石板街道,他们带来了农产品和竹编制品,久负盛名的汉阳鸡,汉阳花生。平时冷清的茶馆里坐满了人,这些平时很少出门的乡下人互相打着招呼,有的叙旧,有的话农桑,茶馆成了信息交流的平台。在拥挤的街道上,电信和联通的宣传车都开足了音量争夺顾客,电信送话费联通就送手机。而谨慎的农民们都紧捂着自己的钱袋不动声色地看着。并不轻易出手,他们要根据老人的教诲和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判断这里面是否有陷阱。只有卖盗版歌碟的地摊前热闹非凡,不少少男少女在挑选着自己喜欢的超男超女的歌。如果不是保护知识产权,这些卖盗版歌碟的到是把时尚带到了这个被冷落的码头。

就跟那句老话一样,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散的场。散场后的街道冷清下来,环卫工人在清扫赶场留下来的垃圾,茶馆里几个老头还呆呆地坐着,望着一街的菜叶和落寞的阳光……

同样感到失落的还有棱子的先生魏宇,他告诉我,汉阳曾经是他儿时的天堂,那时他父亲在汉阳工作,他和他哥天天在河里洗澡,抓鱼,捉皮蛋虫。皮蛋虫是一种会放臭屁的小虫,有些地方又叫打屁虫。放臭屁是它自卫防身的手段,但这一招在人类面前不灵,天上地下无所不吃的人类才不怕它的臭屁,因为皮蛋虫炒了以后吃起来很香。于是他们哥俩就天天光着屁股在河滩里翻皮蛋虫。捉回去给魏老革命下酒。可是如今鱼少了,皮蛋虫没了,连下河洗澡都成问题了。因为岷江的水脏了。

我在中岩的时候,常常看到一团团的白沫从上游飘下来,河里的鸭子都避之不及,纷纷逃上岸。当地人告诉我,是纸厂排的污水。我向邵永义说过我的担忧,把酱油倒进水里好办,要想把酱油从水里分离出来就难了。邵永义说县上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但治理污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牵涉到上下游,要大家共同治理才有效果。就像打扫卫生,不能只把家里的垃圾扫出去,那样家里到是干净了,但街道脏了。又像夏天开空调,家家开空调到是凉快了,但世界更热了,说穿了是在掩耳盗铃。

离开汉阳的时候青石板街上已经空无一人了,家家冒起了炊烟,这个千年古镇顽强地保持着传统的生活方式,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好,不必要搞成千篇一律,就像现在的许多都市,除了立交桥,摩天大楼,超级市场这些共同的元素外,你想不起她还有什么。个性已经消失了。汉阳是寂寞的,但寂寞的汉阳是有个性的。晚上上网,竟意外地搜到了汉阳的网页,虽然内容不多,只有一些农产品的介绍,但这个寂寞矜持的妇人毕竟撩起了神秘的面纱。

八、告别中岩

短短半月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半个月中我熟悉了中岩,中岩人也熟悉了我,然而我却要走了。邵永义给我饯行,十分认真地要我提意见。我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知道他的苦衷,他这个旅游局长成天都在琢磨如何提高青神的知名度,如何提高中岩的知名度。如何吸引更多的游客。我告诉他其实养在深闺人未识未必就不好,门庭若市未必就好。有次去广西改剧本,回来的路上慕名去了湘西凤凰,去的时候还专门带着沈从文的《边城》和《湘行散记》,然而去了以后却大失所望。如今的凤凰满城尽带红灯笼,满城尽卖旅游品,淳朴的秀秀不见了,吊脚楼上那些长身白脸的妇人不见了,沅江里那些头戴毡帽风流多情的水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矫情的人工景观和绕舌得令人生厌的小贩。那个沈从文笔下令人神往的凤凰已荡然无存。我不敢说是开发旅游的结果,但杀鸡取卵式的开发和过分的商业炒作却是重要原因。因此,中岩大可不必因为知名度不高而烦恼,反倒应该为没有受到蝗虫似的造访而庆幸。我到是认为,像中岩这样的景区,咱做不成九寨沟那样的大家闺秀咱就做小家碧玉,梳好头,插朵野花,保持羞涩迷人的微笑,有的是人喜欢,有的是人来娶。

如果要说发展,我到是有个异想天开的想法,联合成都乐山开发岷江这条黄金水道,恢复过去的行船拉纤,作为特色旅游路线。船从九眼桥出发,就全部使用特制的货币,游客可以带货,茶叶,丝绸,一路上可以随时停靠码头做生意,可以以物易物,也可以付旅游币。船从乐山上行时可以贩土特产到成都,也可以拉纤来抵饭钱。全程拒绝任何机器动力船,全用人工船。让广大游客体验一把一百年前岷江黄金水道的魅力。这样沿途的码头也可以恢复生机,那时候汉阳也就不会再寂寞了。当然,这是我喝醉后的点子,当不得真的。

一转眼,离开中岩离开青神又是一年多了。但中岩的一草一木还历历在目挥之不去。所以回到北京后请朋友吃饭都去眉州酒家,而且要服务小姐说眉州话。因为能让我想起青神,想起中岩,汉阳,那些个撩人的地方。

2008年8月北京依柳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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