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粉,和凉粉只差一个字,但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凉粉,在四川,是咸的。豌豆淀粉,红薯淀粉,或者土豆淀粉———搅上水,在锅里加热,一边不停地搅拌,变成粘稠的糊状后,倒进容器,冷藏一阵子,倒扣出来切成条,就成了凉粉。半透明,玉状。装盘,淋上醋、酱油、辣椒油,洒一撮白糖、花椒粉,还有葱,就可以上桌。酸酸辣辣的凉菜,在夏天很开胃。
但不知怎么的,我始终不爱吃凉粉。记得从前去黄龙溪古镇,满街都是“黄凉粉”招牌,煮的,凉拌的,我就耷拉着一张脸,觉得无甚可吃。不过,饮食到底是个人口味,黄凉粉或伤心凉粉还是挺经典的小吃。可是冰粉是另一回事。凉粉,颤巍巍的,用力一挑就会断,但它究竟是固体。可冰粉,透明,晶莹,放在碗里,只有一点浅浅的黄。筷子压根挑不起来,只能用勺子挖。一放进口中,它就抖颤着滑下了喉咙,只留一点冰凉的余味。冰粉,像是液体暂时凝成了固态,但又没有冰的坚硬,软,滑,嫩。
在我小的时候,冰粉是最好的消夏物。冰棍,一毛钱一根,但大人的工资也才几十百把元一个月。雪糕就更贵啦,要两毛五。黑芝麻雪糕要五毛。西瓜?似乎常见。但一大家子人分下来,每人也就一牙,吃不过瘾。可是冰粉是多么物美价廉的东西!
准备一碗生石灰水、一盆凉开水、一些冰粉籽籽,干净的棉手帕。用干净的手帕包上冰粉籽籽,开口用棉线扎紧。洗干净手,将手帕包放进一盆早已凉好的冷开水中反复揉搓。渐渐的,会有滑滑的液体从手帕包中流出来。大约五分钟后,停手,将手帕包拿出。石灰,在我心里是可怕的东西。家里人闲聊,会吓唬我哪个小孩用水玩石灰,结果烧瞎了眼睛的悲惨事件。眼前的石灰水,看起来只是一碗澄清的水液,底下沉淀了一些白色粉末。而我躲在一边,又是恐惧又是期待地看着大人若无其事地端起这碗水,缓缓注入那盆凉开水中,然后,放下碗。———居然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之后,大人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小孩子也被赶出厨房,让自己去玩。我一会儿又溜进来,看看,咦,水里似乎已经有一些絮状物了。再过一会,又溜进来,这次大部分都变成了絮状。再过一会,一盆水都凝固了。可是偷偷拿小勺子一挖,放进嘴里,还都是水嘛!要再等等,冰粉在嘴里才会有质感。做冰粉的时候,一般是周末。晚饭后,这一盆冰粉就会被搬出来。真正的冰粉,带一点微微的黄。用大漏勺挖出一片,装在碗里,那个碗便有了“云在青天水在瓶”的意境。配料是最简单的:红糖捣碎了,加上开水,搅成浓稠的糖浆。放凉后,舀一勺浇在碗里,这碗冰粉便完成了。糖浆,单独吃是不好吃的。冰粉,单独吃根本没有味道。奇怪的是,两者放在一起,便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合拍:红糖的甜腻被冰凉柔滑稀释,每一口都恰到好处,不过分的甜,不刺激的凉,咽下去,口中还有回甘。这样的冰粉,每个人可以分到一碗。作为当时家族中唯一的孙辈,我有分掉盆底最后一碗的特权。
后来,生活渐渐就好起来了。冰棍,雪糕,都成了不那么难买的东西。大约在小学四五年级时,最高大上的冰淇淋就出来了———娃娃头,眼睛、嘴巴和帽子是巧克力的,脸是奶油的。一块钱一根。
我也喜欢冰棍、雪糕、冰淇淋,但我还是喜欢冰粉。从小学到高中,一碗只是从五毛钱涨到了一块钱。配料不再只有红糖了:加入一半银耳羹的,叫“银耳冰粉”;撒上黑白芝麻粉的,叫“芝麻冰粉”;洒花生碎的,是“花生冰粉”;还有西瓜丁、西米露、炼乳、糯米小丸子什么的……我都尝过,也各有各的口味,比如加入西瓜的,真会有一种清爽的甜味。但最喜欢的,始终还是简简单单的红糖,洒一点芝麻花生。那时最喜欢的,就是下晚自习以后,推着自行车在回家路上来一碗。
再后来,我就考上大学,去北方读书了。大学毕业后,在全国好几个城市漂泊工作,回家只有春节。冬天哪有冰粉?冬天是吃火锅的季节。不过我的重庆朋友义正词严地驳斥了这个说法,他认为一年四季都是吃火锅的季节,还有,早饭也可以吃火锅。
去年年底身体抱恙,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拉萨,今年主要在四川老家休养。从五台山回来,正好是夏天,冰粉上市。晚饭后散步,经过冰粉摊子,习惯性地要了一碗,不,是一杯。现在打包用的,都是喝奶茶那种塑料杯,封了口,用一根粗吸管来吃。“吸”冰粉,本来就是一件奇怪的事。何况一吸之下,感觉嘴里“木木的”,更像是年轻版的果冻。
我姑说,这些都是用“冰粉粉”冲的,没有手搓的好吃。看了下杯里的透明物,果然不一样:手搓的冰粉,一般会微微发黄,里面有细小的泡沫或絮。冰粉粉加水兑成的,全透明,里面一点孔隙也没有。不过,相比起手搓冰粉繁琐的制作程序,新一代的冰粉自然是更加快捷方便,也难怪会取代老一代做法了。只是,不好吃。
那一次以后,我就不怎么吃冰粉了,改凉糕。虽然凉糕也是用凉糕粉做的,但那股特有的微苦微涩仍在。而且,好的凉糕粉做出来,比一般手作的更细腻。对了,冰粉籽籽是市井中的俗称。它,其实是薜荔的种子。
在古代文学中,薜荔经常登场。它是屈原笔下美丽山鬼的服饰,“被薜荔兮带女罗”;是柳宗元笔下的“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薛宝钗不喜欢花,蘅芜苑中的山石上,累累缠缠的全是香草:薜荔、杜若与蘅芜;鲁迅回忆旧居百草园,记得园中的何首乌藤与木莲藤缠绕在一起,木莲,就是薜荔。鲁迅只记得木莲有莲房一样的果实,他的弟弟周作人记得更多一点,说“可以用井水揉搓,做成凉粉一类的东西,叫做木莲豆腐,不过容易坏肚,所以不大有人敢吃。”据说江南的木莲豆腐,不用生石灰水这样险恶的东西,而是用藕粉凝固,加上棕金色的麦芽糖。
这么一追溯,那一碗寻常的冰粉,也被牵入了数千年的传统文化中。是《楚辞》不经意生出的枝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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